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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纠结与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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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刚把所有的东西准备便(bian)宜(便利),就听到了外屋大声说“色俩目”(问候用语)的声音,她知道阿訇来了。她检视了一下灶台,好像没什么遗漏,包油香(熟肉削成薄片,放在油香上,也叫“包份子”)、米饭、馓子、盖碗茶、果碟(干果盘)、烩粉汤的各种材料、炒菜的肉、菜等全部弄好了。她端起水杯喝了口水,一屁股坐在米袋上,嘴里念了声“比斯敏俩希”(以主的名义),长长舒了一口气。从清晨四点开始手脚不停地忙到现在,她觉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

她冲里屋瞅了一眼,里屋的炕上已经跪满了人,老太太、二妹、三妹、两个堂姐、郝菲,以及好几个女娃,或披白盖头;或戴白帽,规规矩矩地跪在那儿。她又将头探向外屋,父亲苏“豆腐”正客气地往大炕上让阿訇,十几个阿訇,满拉脱鞋后纷纷落座,将两个长条炕桌围了个严严实实,哥哥苏强,丈夫郝老五,二妹夫李伟,三妹夫王成等人,与七八个男娃娃跪在铺着地毯的地上,猛一看,感觉外屋里人满为患。

阿訇们的诵经声响起后,苏珊赶紧走出厨房,在里屋的炕沿边跪了下来。顿时,里屋,外屋没人说话,没人走动,大家入定了似的,一动不动地聆听阿訇诵经,屋里充满了一种神秘的,圣洁的气氛。悠扬的诵经声在屋内回荡着,合诵时能听到屋顶簌簌作响。

老爷子对“念夜”很重视,每年的“白拉提月”(伊斯兰教历每年8月的前半个月),他都早早定好日子,将全家人聚集起来“念夜”。据阿訇讲,8月15日夜又被称做“白拉提夜”,这一夜真主将降临到距离世间最近的天体,天使要更换记录每个人善恶行为的文卷,并祈求真主赦免虔诚之人所犯下的罪孽。“念夜”是回民一年中很重要的宗教活动,在8月15之前请阿訇念讨白(《古兰经》),可以得到真主的赦免和允准,能赦免自己全年的“罪过”

苏珊听不懂经文,她的关注点落在郝菲身上,天天盼女儿,想女儿,现在,女儿就在她身边。她侧脸盯着郝菲看,郝菲似乎感觉到她在注视自己,跟她对视了一下,立即把目光移开了。一个月没见,郝菲又瘦了,鹅蛋脸塌下去了,下巴也尖了好多,她不由得一阵心疼。自上次跟郝菲吵架后,这丫头跟家里断绝了联系,一个多月不回家,也不往家打电话,她打电话过去人不接,若不是她爷爷亲自打电话叫她回来“念夜”,估计人家还要跟她僵持下去。

阿訇今儿念的时间很长,时而独诵;时而合诵,经本子绕着炕桌传了一圈。苏珊跪了一会就感到波来盖(膑骨)钻心地疼,从昨天一直忙到今天,晚上只睡了两三个小时,所有的事几乎都是她一个人做得。这个家吃饭的人多,干活的人少,往常家里过尔麦里(乜贴),老太太是干活的主力,她是助手,老太太今儿病了,她成了唯一的忙人,连个帮手都没有。苏珊很羡慕两个妹妹,回娘家就跟仓亲戚(特指作客)似地,一把手也搭不上,过尔麦里(乜贴)是很讲究的事,老太太嫌她们没阿卜带子(不洗小净),不让她们上锅。

好不容易等到做“都阿宜”(捧起双手祈祷),苏珊看到老太太跟她递眼色,她快速起身回到厨房。两个堂姐一同过来帮忙,盖碗茶早抓好了,放在一个大盘里,两堂姐的任务是将果碟子、馓子、包油香、凉菜等放在另两个大盘子中,连同盛满盖碗茶的盘子,传送给外屋中的男人。外屋里,老爷子高声跟阿訇们说色俩目(问候语),这是诵经结束语,乜贴分发完后就要上吃的。苏珊打开火,搭上锅准备炒菜,她有点紧张,第一次替代老太太的角色,对她而言是一种考验,尔麦里(乜贴)过的好坏,全看主厨的锅灶(厨艺)。馓子和油饼子炸的还可以,凉菜也得到了老太太的认可,现在就看这几个热菜和烩粉汤了,她的炒菜手艺很一般,因此,她心里惴惴不安,边炒边尝咸淡。

两位堂姐迅速将所要上的东西端过去了,外间传来老爷子与人的说笑声。老爷子常年上寺,是寺管会的副主任,每天的五番乃麻孜(礼拜)不断,跟阿訇和满拉们很熟悉。

苏珊炒好了一道菜,炒第二道菜的油刚热,堂姐过来小声对她说:“阿訇要走了,先别炒了。”

“这么快就走?”苏珊吃了一惊。

“阿訇挨家赶场子,顾不上吃。”

堂姐说的是实话,每年“念夜”这几天,是阿訇们最忙的时候,全坊几百户人家,每家都要走到。

苏珊灭了火,出屋观察。阿訇们已纷纷起身,忙着找自己的鞋,苏强一班男人毕恭毕敬地站着恭送,待阿訇们全出了屋门,父亲领着家中的男人也出去了,院子里传来了高声道色俩目(问候语)的声音。

苏珊有些失望,忙乎了两天,费尽心思做的饭菜,阿訇居然没口到(尝,吃),她特想从某个阿訇的口中听到赞美的词,看来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了。老太太已经下了炕,她高声招呼着其他人上桌,唯独对苏珊下达了继续炒菜的指令。

她心里很憋气,凭啥你们吃我干活啊?真把我当使唤丫头了?这话只能憋在心里不敢说出来,老太太是个爱面子,家长意志很强的人,当着人面跟她顶嘴,等于触犯了“天条戒律”。

男人们都上了炕,女人和娃娃们坐到了餐桌边。别人在大快朵颐,她却马不停蹄地忙乎着,炒锅太小,五道菜要炒十次,她浑身湿淋淋的。

“阿訇也是的,这不是给主家找为难吗?菜备少了怕丢人,备多了他们又不吃,白费了人一番心思。”老太太心中不忿地说。

“好了,别怨阿訇了,他们就这半个月好日子,几百户高目(清真寺辖区的教民)都要念夜,今天要不是我追的紧,又跑别人家了。这几天过乜贴要提前排队,一天十几户人家,到谁家都是念完就走,根本没有吃饭的时间。”老爷子解释说。

“还是条件好了,那家过乜贴都是七个碟子八个碗,阿訇们吃满腹(吃腻)了,饭菜上来只瞪瞪,尝都不愿意尝,乜贴一收就走人,要是放在从前,他们巴不得主家多准备吃的呢。”

“你这人今儿咋了?过乜贴呢,怎么这么多废话?”

老爷子呛了老太太一句,老太太不敢吭气了。其他人听老两口对嘴,不敢插言,彼此会心地笑着。

老太太的话说到苏珊心里了,过乜贴对穆民来说是大事,一场乜贴下来,花费都在两三千块钱,费钱又费力,谁都想体体面面地过一个完整的尔麦里(乜贴)。有没有面子阿訇说了算,如果阿訇吃好喝好了,主家便自觉脸上有光;如果阿訇不吃不喝,念完走人,主家就会有缺憾,总觉得心中有愧。

过去条件差,宰只鸡;宰只鸭、烙几个烫面油香、散上十几块钱就能过一个乜贴。如果心里过意不去,主家会笑嘻嘻地向主事阿訇解释一下,阿訇老人家会劝慰主人:别在意,宽了人喜欢,窄了主喜欢。主家听了如释重负,心里不会纠结。现在,要求越抬越高,花费越来越大,反倒让人不痛快。

菜炒完了,就剩烩粉汤了,她已经将肉,凉粉,菜,放进锅里,只待锅开了就可以盛了。

苏珊又累又饿,她盛了碗米饭,想找个位置坐下来,转了一圈,没地方可坐。她发现郝菲坐着一张大椅子,便一屁股坐在女儿身边。

郝菲白了她一眼,给她让了半拉屁股的地方。苏珊很想跟女儿交流,她顺手摸了下她的头。

郝菲翻脸了,声色俱厉地吼叫:“你干吗?没看见别人在吃饭吗?”

郝菲的叫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苏珊脸上挂不住了,她拨了点菜,端着碗进了厨房,边吃边流泪。

苏珊站在厨房里,快速将自己的肚子填饱,她边洗锅抹灶边观察郝菲的动向。

外屋的人谈兴正浓,索娅和法特玛最为活跃,两人像是在说双簧似的,一唱一和地讲述着各自家的趣事,语气中带着夸张和炫耀,其他人几乎是听众。老太太则像一个捧哏的相声演员一样,不时抖出一个包袱让索娅和法特玛讲述,她似乎有意要在两个堂侄女跟前展示自己的两个宝贝女儿,一个话题没说完,另一个话题又被她抛出。

老太太几次喊苏珊过去添水她都没去,一位堂姐听不下去了,过来将水壶提了过去。苏珊心中有气,我凭什么要伺候你们?难道有权有钱的是“少爷”和“小姐”,我这个做农民的是“使唤丫头”?都是你们的子女,你们心中的那碗水为啥总是倾着?

苏珊并非真的生父母的气,她是招女婿,跟父母在一个院里过了二十多年,在父母的意识中,她是家人,其他人是客人,别人偶尔过来一次,由她招待是理所当然的事。农村人就这习惯,远离父母的子女回家是座上宾,不用干活不说,还要用好话捧着,哄着,唯恐招待不周,家门上的子女受苦,受累,还受气。

苏珊对索娅和法特玛的高谈阔论不满,这两人很嘴碎,总在家庭聚会时炫富,豆腐三碗,三碗豆腐,似乎不大声炫耀无法满足虚荣心。她们喜欢别人的认同,喜欢听到赞美的话,看到赞许的目光,尤其是家里有外人时,极尽渲染之本事,自我吹嘘的同时,两人还相互吹捧。

家庭犹如社会,父母对子女的亲疏往往取决于对家庭的贡献,主次尊卑,主导权和话语权不在亲情而在于谁的社会地位高,谁的财富多。在苏家几个孩子中,苏强是银行职工,工作近二十年了毫无建树,依旧在储蓄所里趴柜台,挣的是死工资,家境一般;二妹索娅是一名教师,钱虽赚的不多,但她有个在政府中任职的老公,能办事,能捞钱,黑色和灰色收入源源不断;三妹法特玛的命更好,她嫁了个“包工头”老公,这几年承揽了几项大工程,赚得盆满钵满,家里富得流油;苏珊和丈夫郝老五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靠地里刨食和出外打工维持生计,日子虽过得还算宽裕,但与那三人比起来,明显矮了半截。

苏珊老埋怨别人是势利眼,她心里却很清楚,每个人都是势利的,父母也不列外,所谓的孝顺大多是用孝心和金钱堆积起来的。二妹和三妹每次回来,总要提着大包小包,将父母家的炕头堆得犹如一座小山,谁看了都羡慕。如果碰上家里花钱的事,也总是二妹和三妹争先恐后地往出掏,她和苏强心有余而力不足,既没那个底气,也没那个能力。所以,虽然苏强是老大,苏珊离父母最近,可他们俩在家中的地位远远不及二妹和三妹。

苏珊对自己的俩个妹妹,又羡慕又嫉妒,表面上却又不得不曲意奉承。她有好多事要仰仗那姊妹俩帮忙,郝菲上中学时,吃住在索娅家,若不是二妹,自己不知要多花多少钱,多操多少心。现在,郝菲大学刚毕业,工作单位不固定,暂时住在三妹法特玛家,找对象,成家,这些烦人的事接踵而来,要是得不到妹妹们的帮助,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苏珊忙出忙进地收拾东西,她听到郝菲在跟众人告别,放下手中的活走到外屋。索娅和法特玛正在劝郝非,要她多待一会,等下午坐她们的车一起返城。郝菲推说自己有要紧的事要去办,收拾好东西执意要走。索娅调侃说,你有多重要的事要去办?是不是哪个帅哥在等你?郝菲脸一红,提着包出了门,苏珊连忙跟了出去。

苏珊快步赶到了郝菲的前面,张开手臂拦着了她。

“你想干什么?”

“你先进屋去,我有话要跟你说。”

“有话现在就说,我还有事,没时间听你啰嗦。”

“天大的事也要进家门,不然别想出院门。”

“我偏不进。”郝菲怒目圆视说。

苏珊恼羞成怒,她抓起郝菲的胳膊往自己家拽,郝菲不从,母女俩拉扯起来。苏珊边拉边提高声调骂女儿,屋里的人听到叫喊声后打开门观望。或许是顾忌面子;或许是怕苏珊将自己的衣服撕扯坏了,郝菲停止了抵抗,顺从地跟苏珊进了自己的家。郝老五黑着脸,站在院里看她们母女打斗,见她们进屋,犹豫了一会,也跟了进来。

“你想说什么?”郝菲捋了捋胳膊上被捏的淤青,掉着眼泪问。

苏珊看见丈夫进来了,立马将怨气发泄在他身上,她指责老五说:“你看看,这就是你养的好女儿?好几个月不回家,回来了连家门都懒得进了。”

“我跟你说几句话怎么了?我是你的杜失蛮(仇人、敌人)吗?这真是应了那句古话,做父母的心在儿女上,做儿女的心在石头上。”

“那边一屋子人呢,你嚷嚷什么?不怕丢人吗?”老五不满地说。

“人早被她丢尽了,再丢一次无所谓。我就纳闷了,你这个爹是咋当的?连自己的女儿也管不住吗?”

“我丢什么人了?你们想管什么?”

“我问你,你舅舅给你介绍对象为啥不去?你小娘娘(小姨)的侄子你为啥不找?”

“是我找对象还是你找对象?我不想去,也不想找,怎么了?你管得着吗?”

“好,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老五,你把门锁好了,我倒要看看,她今天咋出这个门?”

“好了,你俩都少说两句。”

“你不要和稀泥,她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了,说不清哪儿也别想走。”

母女俩像一对相斗的公鸡,红着脸,瞪着眼,僵持上了,屋里出现了短暂的宁静。

“好吧,想说什么说吧,我洗耳恭听,有问必答。不过,我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下午公司要开会,我必须赶回去。”

苏珊见郝菲的态度软化了,她关好门,坐下来,放缓语气说:“菲菲,你年纪不小了,也该懂事了,你弟弟是那个样子,家里就你一个机敏孩子,你说,你人长的这么聪明(漂亮),各方面的条件都不差,为啥要吊在一棵树上?”

“妈,你以前说过的,只要我找个回民,不论贫富丑俊,你都愿意,现在食言了吗?你不就嫌张宇家是农村的吗?咱家也在农村,你们也是农民,两家半斤对八两,你凭什么要嫌弃人家?”

“你这孩子,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我们辛辛苦苦将你从学校供养出来,是要让你做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你找个农村人,那么多年的学白上了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找个家在城里的,条件好的人家,将来不遭罪。你舅舅和你小娘娘(小姨)介绍的那两家都不错,一个是国家干部;一个是小老板,有房,有车,还有事业,两酗子都看上你了,要不你处处看?”

“爸,妈,你俩别瞎操心了,我郑重声明,除了张宇,任何人不嫁。如果你们执意阻挠,我这辈子就这么过了。”

“你这是什么态度?爸妈是为你好,跟你商量商量也不行吗?”

“这事又不是做买卖,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要这样,我和你爸今天晚上到黄渠桥上,乘着没人跳进黄渠里去。”

“好啊!那你们先跳,我和张宇跟着你们一起跳,大家一了百了。”

“你俩伊比利斯(魔鬼)附身了吗?胡咧咧什么?又不是明天就嫁人,用得着说这些不中用的吗?”郝老五见娘俩又呛起来了,连忙从中调停。

“菲菲,你妈是为你着想,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应当理解她的心思。常言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懂得道理比我们多,脑子应该比我们活泛,千万不敢自贬身价。你妈的话,你好好想想,听人劝,吃饱饭,我们尊重你,你也该为我们着想。好了,有事你先走,这事以后再议。”

老五的话刚落,郝菲起身就走,苏珊想拦她,老五挡住了她。看着女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苏珊急了,她气愤地推了老五一把,差点将他推倒。等她追出院门,郝菲已在几十米开外,想追也追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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