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破晓之前（一）

第十二章　破晓之前（一）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记得自己不停地做着梦，梦见那个被我杀死的官兵临死前惊恐的脸，梦见哥哥血迹斑斑的白衣，梦见无名。

他站在青城山的小院里，一袭青衫，背影恍若寒风中的一枝瘦竹。

我站在他背后叫他，他回过身，瘦长的手指掐住我的咽喉，眸色猩红，质问道：“你为何不回去救我？为何要骗我！”

我拼命地挣扎，想张嘴，却发不出声，猛地从梦中惊醒，掀开被子，飞快跑了出去，刚至门口，二哥正巧掀开门帷进来，我一头撞在二哥肩骨上，二哥伸手扶住我，熟悉的声音从发顶传来，“姝儿，可是撞疼了？”

我摇了摇头，拽着二哥的手，问：“二哥，哥哥怎么样了？伤口可是好些了？”

“嗯，老三伤口经过处理，已无大碍，估计明日便会醒来。”

“那无名呢？有没有找到他？”

二哥反手握住我，道：“派去的士兵回来说，沼泽四周均未发现人影。”

“都找遍了？”

“嗯”。

“二哥派了多少人去？会不会派去的人少，没有发现无名？”

“姝儿，那沼泽非一日所成，底部暗流涌动，无名陷入其中，怕是已经死了。”

“死了？”我抬头，愣愣地看着二哥，鼻子一酸，眼眶湿润起来，半晌，低声道：“是我害死了他。”

“姝儿，无名的死与你无关。”

“怎会与我无关？”我摇了摇头，后退两步，道：“若我不去峄安，哥哥和无名定会逃出来，无名也不会身陷泥潭……”

二哥上前一步，揽住我靠在他肩膀上，低声道：“姝儿，齐国对我们燕国蓄谋已久，况且其中还夹杂了一个赵国，齐赵两国狼狈为奸，子泽他们身在峄安，本就是凶险重重。”

“可是，若没有我，以哥哥和无名的武功……”

“姝儿”，二哥打断我的话，将我抱起，放在身后的小榻上，伸手替我拢好被子，温声道：“莫要再胡思乱想，好好睡一觉，你太累了。”

“二哥”，我拉住二哥的衣袖，道：“我不配。”

“什么？”

“我不配无名救我。”

“姝儿……”

我笑了笑，将手臂搭在眼睛上，低低道：“二哥，你知道吗？若是哥哥，大哥，爹爹，娘亲或你掉入那沼泽里，我必定不会离开，死也要将你们救出来……，可掉入的是无名，明知道他会沉下去，明知道他会死，我还是将他一个人丢在那里，因为我怕哥哥死，也怕自己死……，二哥，我是不是很自私？”

二哥拉下我遮在眼睛上的手臂，轻轻擦掉我脸上的泪，“姝儿，你已经尽力了，无名若是泉下有知，他不会怪你。”

“是啊，无名他不会怪我”，我闭上眼睛，笑了笑，道：“可是二哥，这一次，我却是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自己。”

我翻过身，背对着二哥，道：“我困了，想睡觉了。”

“你好好休息，二哥还有事，晚上再来看你。”

我点了点头，只听二哥沉稳的脚步声响起，开口问道：“二哥，爹爹和大哥呢？为何我醒来没见到他们？”

脚步声顿了顿，二哥淡淡的声音传来：“爹爹和大哥还在军营中，军务繁重，等他们忙完了，就来看你。”

我张眼望去，二哥已掀开门帷走了出去，白色衣袍被风吹起，不远处士兵操练的呼喝声远远传来，夕阳沉入沙漠，鹰鸣响彻长空。

……

傍晚时分，我从梦里醒来，四周一片寂静，连一声雁鸣都听不到。

我裹紧衣服，从军帐出了来，哥哥仍在沉睡，冷月打在眉骨上，愈发显得冰冷俊逸。

我生火替哥哥熬了一碗药，喂他喝下，哥哥已有意识可以自己吞咽，想来正如二哥所说，不日便会醒来。

我用一些草药，熬了一壶滋补养身的药茶，想要给爹爹和大哥，二哥送去。

边关冰冷，虽正值深秋，却已是西风烈烈，吹得人遍体生寒。

我抱紧怀里的汤蛊，出了帐子，才发现自己压根不认识路，四周均是一排排一模一样的军帐整齐地驻扎着，偶尔有一队士兵巡逻而过，整个营地，静悄悄的，连一丝喧哗都没有，想必是到晚上，士兵都已休息。

抬眼望去，每个军帐上方都挂着一条白绫，被风吹得飘飘荡荡，映衬着远处的黄沙孤月，让人平白添了几分伤感。

我愣愣地站了会儿，顺手抓住路过的一个巡逻士兵，笑了笑，问：“小兄弟，这军帐的上面都挂白绫是为何？”

那小兵抬头看了看我，又垂下脑袋，道：“三日前，我们同赵国打仗，死了很多人，将军曾说过，那些死在他乡的人若是看到白绫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怔住，见这小兵身量矮小，忍不住问：“小兄弟，你多大了？”

“十六。”

我道：“如此年幼便来参军？”

小兵又将头抬起，眸子亮了亮，道：“我同哥哥一起来的，在我们村子里，所有男子都想成为萧家军的一员。”

我笑了笑，道：“那你哥哥呢？”

小兵又垂下头，半天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他们都说哥哥死了……，三日前哥哥随将军出战，至今未归。”

闻言，我心里一颤，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冷风灌入嘴中，牙齿冻得生寒。

“将军呢？他或许知晓你哥哥的消息。”我道。

那小兵却抬头飞快地看了我一下，眼神有些莫名，顿了顿，道：“你难道不知，将军……。”

“姝儿”，话还未说完，被身后二哥的声音打断。

二哥走到我面前，白色的衣袖挥了挥，那小兵看我一眼，调头跑了，我抱着茶蛊想要追上去，被二哥伸手拉住。

二哥将身上的玄黑披风接下，裹在我身上，看了看我，道：“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我忙把怀里的茶蛊拿了出来，捧到二哥面前，道：“给你煮的茶。”

二哥伸手捏了捏我的脸，笑道：“还算你有心，知道心疼二哥。”

“那当然了，因为你是我二哥啊”，我道，“世上仅此一个，旁人拿什么来我都不换。”

二哥瞥我一眼，牵着我往帐子里走，俊雅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这是自我醒来后，第一次看见二哥这样开心的笑。

“真的什么都不换？”

“嗯”，我郑重地点了点头，道：“不换。”

“清蒸芦花鱼呢？”

“不换！”

“马蹄莲酥呢？”

“不换！”

“老三呢？”

“不换，不换，都不换！”我哼了一声，道：“反正哥哥总是欺负我，等他醒来，就让他哪凉快哪呆着去！”

“真的？”二哥笑出了声，停下脚步，戳了戳我的额头，道：“等老三醒来，我看你怎么说。”

我挽住二哥的手臂，哼道：“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二哥含笑，正欲开口，一道声音传来：“副将，下官有事禀报。”

我回头，见一个身着墨绿色战袍，腰系银带的将士正拱手站在我们身后。

“姝儿，天色已晚，你先回去，二哥忙完就去找你。”二哥侧过身，对我道。

我点点头，将手里抱着的茶蛊递到二哥手里，叮嘱道：“你趁热喝，凉了不好。”

二哥笑了笑，我转身准备回去，走到一半回过头，见二哥和那绿袍小将正朝对面的军帐走去，便提高声音，喊了一声：“二哥。”

二哥停下脚步，转过身看我，眉眼间满是温和的笑意，“怎么了？”

我道：“药汤不要喝完了，记得给爹爹和大哥留一点，你问问他们喜不喜欢喝，要是喜欢就说我以后天天熬给他们喝。”

火光昏暗，又隔的太远，我有些看不清二哥的表情，只觉二哥在听了我的话后，有一瞬间的怔楞，眉眼间的笑滞了滞，半晌，才开口道了一句，“好”。

我目送二哥的身影渐渐远去，才掉头朝自己的帐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