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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夜溪真的很不喜欢曹尚真,这似乎是命中注定的结果。
十四年前,两个人还是六岁时,她第一次听母亲和曹夫人商量着想让他们两个定亲,那时候她懵懵懂懂,不完全知道夫妻的意义,虽然曹尚真苦口婆心地解释了一大篇,她依然不感兴趣。
那年父亲进京述职,全家借住在曹府,曹尚真时不时会来找她玩,都被她冷脸拒绝,可他的脸皮也真厚,居然毫不气馁地一趟趟来,有时候她在院子里练着刚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剑法,他就会坐到旁边的树下,托着腮看,一边看还一边叫好,好象多内行的样子。
曹府里的小婢女们,一个个都对他好得不得了,一见到他就少爷长少爷短的,有的还会红着脸和他说话,每当这时,曹尚真就会得意地瞥着一旁的她,象是在炫耀什么,但她只是漠视着这种场景,从他身边走过。
有一次,路过荷花池边,一个小婢女因为池边青苔很滑,不慎掉入湖中,她和曹尚真正好都在那附近,其他小婢女都吓坏了,不知所措,她镇定从容地让人赶快去通知周围的大人,一转身,看到曹尚真站在旁边,嘴角居然还挂着一丝不合时宜的笑容,这让她非常愤慨,痛斥道:“你还不赶紧想办法救人?”
他却将那个笑容面向她,问道:“我救她,你给我什么好处?”
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古怪荒唐的问题,狠狠瞪他一眼,她便奋不顾身地跳进了荷花池里,拼命游向那个小婢女。
岸上已经赶来的大人们惊呼连连,有不少人也跳入池中,最终才将她们都拉了上来。
那时她浑身湿透,被风一吹,瑟瑟发抖,她母亲心疼地将她抱在怀中,连声责怪,“夜溪,你怎么这么莽撞啊?”
倒是父亲不但不生气,还颇为骄傲地点头。“不错,舍己救人,是我丘如海的女儿。”
从人群的缝隙中,她悄悄瞥向站在不远处的曹尚真——他居然还是那样笑着看着她,这种笑容,象是一根刺,扎在她的心里,让她有一种多少年都挥之不去的厌恶感。
从那以后,她彻底坚决了对曹尚真的厌恶之心。
没想到,九年后,因为曹夫人的去世,她和曹尚真居然被一纸书信绑在了一起。
那封信是曹夫人临终前写给她母亲的,信中用词伤感恳切,说是要在临终前达成一个心愿,就是让她和曹尚真定亲。
母亲看到这封信,哭了整整一日,然后拉着她的手说:“夜溪啊,你曹伯母这样喜欢你,临终时还惦记着你,咱们绝对不能辜负了人家的这份心。”
她的心一下子跌成粉碎——要她和曹尚真那种自私自利又骄傲自大的假男人成亲,不就等于将一只飞在高山大川之上的雄鹰折断翅膀,被迫和金丝雀关在一只笼子里吗?
她坚决反对,但是母亲比她更加坚决,立刻回信表示同意。
虽然两家没有再探讨具体婚期,但是在她心中,这椿婚事本来就不存在。
她以为自己在边关陪父亲镇守,曹尚真在京城做他的悠闲少爷,两个人这辈子不会再碰到,说不定再过两年,他先娶了妻,这个荒谬的约定就可以被人遗忘,没想到……随着父亲的去世,她不得不再次来到曹尚真的地盘,面对那张可恶的笑脸。
将摺子递交到礼部的时候,丘夜溪还遇到几个同样等着面圣的地方官员,大家各有各的来历,比她着急的人显然不在少数。
其中太常县的县令引起她的注意,按说这样一个七品小官,是没资格进京面圣的,有任何事,应该先上报知府。但是太常县县令却赶路几百里,跑到了京城来递交摺子,请求面圣,只因为太常河即将到达泛滥之期,而加筑河堤的款项仍迟迟没有下拨。
丘夜溪看到太常县县令的时候,他脸色灰败的坐在礼部会客大堂的一角,一个堂堂大男人,愁云满面不说,居然眼角还挂着泪痕。
虽然心中好奇,但她也不想和陌生人说话,只是此人叹着气扶墙站起,一步步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子一晃,差点撞到她,连忙道歉。
她随口回应,“没事,大人慢走。”
那大人却叹气道:“我但愿能快点走,只是曹大人再不搭理我的摺子,只怕是快不了了。”
丘夜溪一震,追问一句,“曹大人?是户部的那位曹尚书?”
“是啊。”
“您到礼部来递摺子,怎么和户部的曹大人有关系?”
那人困惑地看她一眼。“怎么?你不知道吗?礼部的摺子现在都是先转交到户部曹大人那里审阅,然后再交给中丞。”
她更是讶异,“怎么是曹大人审阅?不是礼部交给中丞,由丞相看吗?”
“丞相年纪有点大了,说是摺子太多顾不过来,所以请奏皇上另外调配了曹大人帮忙。”
太常县令叹气道:“我的摺子都递过去好几天了,礼部说曹大人一直没有发回来,只怕是耽搁了,可是再等几天,太常河一泛滥,整个县的老百姓就……”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
丘夜溪暗暗一咬牙,原来这里面还有这样的曲折,那天曹尚真假惺惺地来帮她写摺子,说什么有办法可以在当日晚膳前呈交到皇帝的桌案上,她还以为是他在吹牛,没想到他真的已经有了这等能力。
旁边另一个在礼部等消息的官员凑过来说:“你就是死心眼儿,要让曹大人帮忙还不容易?你求人办事总要先给点‘孝敬’啊。”那人对着堂内一努嘴,“你看人家南园县的张大人,比我们都来得晚,可是听说昨天高高兴兴地受封个四品知府,这两天就要去襄城上任了,那可是个肥缺啊,若不是背后塞了银子,怎么可能这么顺利?”
丘夜溪一蹙眉心,想着曹尚真一本正经讲述官场规矩的样子,不禁暗骂一声,“伪君子。”
两名官员都不解地看着她,刚才过来出主意的那名大人也赶快往旁边站了站,象是生怕她在说自己。
而太常县县令倒是个实在人,,苦笑说道:“姑娘不知这就是官场,我若非没有钱,早就去巴结曹大人了,何至于苦苦等到今天?”
“找他办事需要多少钱?”丘夜溪沉声问。
他再度苦笑。“一听姑娘就是个正直人,没有做过这种事情,这种事……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不可能明码标价,民间俗话不是说,虱子臭虫嫌多,钱还有嫌多的吗?”
眉心蹙得更紧,她再问:“难道皇帝陛下和丞相大人就任由他这样胡作非为?任由朝廷被这些贪官污吏败坏?”
太常县令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对她招了招手,将她叫到堂外。
“小心点,隔墙有耳,谁知道这里哪些人是曹尚真的耳目?”他依旧叹着气。“这年头,谁有钱有势,谁就能握有权力,陛下对曹家非常依赖,皇后又很疼爱这个曹尚真,他做什么,谁敢多说一句话?”
“您最迟还能等到哪一天?”丘夜溪沉吟半晌后问。
“后天,从这里返回我们太常县至少要四五天,按照往年的惯例,太常河泛滥就在半个月之后,我要回去组织全县的人准备,若是来不及加筑河堤,就只能让全县老小赶紧搬家了,但是邻县又没有肯接收我们的,太常县数千父老乡亲,眼看就要无家可归,唉——”
结尾又是一声叹气。
丘夜溪忽然沉声说:“我去想办法。”
“姑娘,你,您……还没请教姑娘芳名?”太常县县令诧异地看着她。
“丘夜溪。”她坦诚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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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夜溪再度来到户部,这一次没有人阻挡,户部的主事客客气气地对她笑着躬身。
“丘小姐是吧?我们曹大人有吩咐,如果您来了,务必请您先进内堂说话。”
他算准了她会再来找他?
跟着主事到后院内堂,只见曹尚真正举着一根钓竿,悠哉游哉地在后院的荷花池塘边坐着,象是在钓鱼。
刚刚经过前堂,看见所有人忙碌工作的景象,乍然来到这清静得没有半点声音的小院,再看到他这样古怪的举止,丘夜溪不由得愣住了。
“夜溪,你来了。”曹尚真侧着脸对她一笑。
“池中有鱼?”这荷花池不大,围着走一圈也不过十几步而已,荷花荷叶再漫开,最多不出十株,哪里是钓鱼的地方?
“嘘——小声点,别把我的鱼吓跑了。”他居然还说得煞有介事似的。
丘夜溪走过去一看,眼一沉,只见荷花池中真的有一尾鱼,是条通体全黑的金鱼,这鱼很自由自在地在池中优游,全然不去看鱼钩上的鱼饵。
“曹大人真有闲情逸致啊。”她漠然讽刺。他将外面的人累成那个样子,礼部里还有如太常县县令那样急等他消息的地方官员,他却一个人在这里钓鱼玩?
“你以为这件事很容易吗?”曹尚真扁扁嘴,“这条鱼又精明又滑溜,要抓住它可是难如登天,我在这里坐了足足一个时辰,它都没有上钩。”
“那大人是否可以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
曹尚真却摇摇头,“对于我来说,眼下这就是很有意义的事情,如何让不肯归顺自己的东西,最后乖乖地上了我的当,咬了我的饵,成为我的盘中餐,这其中的费心斗智,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他是不是话中有话?
丘夜溪看他一眼,淡淡道:“这么点小鱼,做不了你的盘中餐,只怕你是白费心机了。”
曹尚真笑望向她,“夜溪是要为这小鱼求情吗?”
顿了一瞬,她点点头,“是。”
他忽然朗声笑了起来,将鱼竿顺手一丢,“好,夜溪说的话,我听。”
他的痛快答允出乎丘夜溪的预料,不禁让她深深地多看了他两眼——那明朗俊秀的笑容,看上去不过就是一个孩子般的烂漫,谁能想到这个刚及弱冠的年轻人,居然是朝中动静皆风云,让诸多朝臣头疼的官场巨擘?
“来,到我屋内喝杯茶,昨天新华府的太守送来了一盒好茶叶,是刚摘下的大红袍,一年总共只能产半斤,他送了陛下三两,悄悄给我留了二两,我就专门为你留下了。”
他很自然的去牵她的手,被丘夜溪一下子避开,淡淡回应,“你在这里偷喝给陛下的贡茶,不怕陛下知道了责问吗?”
“怕什么?除了你我和那个送茶的人,有谁会知道?”他笑嘻嘻的,满不在乎的样子,率先进了屋子。
倚在门口,丘夜溪看着他动作娴熟的拿出茶具,冲洗,放茶叶,沏茶,屋内原来早有人为他一直烧着热水,好象他做这些事情,是每天必做的功课一样。
“曹大人,我今日来,一是多谢你当初帮我写那份奏摺,二是替太常县的百姓向你求个人情。”
“太常县?”他端着茶杯,闻着茶香,嘴角噙着的笑容是说不出的灵秀,“夜溪,你们龙城和太常县相距有千里之遥,你怎么会给太常县的人求情?”
“听说太常县即将遭遇洪灾,县内数千百姓的安危顷刻就要面临大难,你既然是朝廷命官,就该为朝廷出力,将百姓的安危挂在心上,尽早请陛下拨款筑堤,以防大水。”
曹尚真斜睨着她的郑重,忽然“哧”地笑了一声。“别这么一本正经,我是朝廷命官没错,但是朝廷中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处理,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户部尚书,能有多大手段让皇上听我的?”
“能自称在晚膳时,将我的摺子递到陛下的桌案上,能喝着御贡茶叶大红袍,能让南园县的张大人摇身一变成了襄城四品知府的人,又何必自谦说无能为力的话呢?”
他一挑眉尾,“你说的这个人是我吗?夜溪,我说我能将摺子递到陛下的桌案上,是因为我偶尔会到宫中走动,那不过是顺手的事情,至于后面两件,出了这个门,我可是不认的哦。”
面对他的耍赖,丘夜溪微微抬头,“我不管你是否认还是承认,我只问你,肯不肯帮这个忙?”
他一笑,“我刚才不是说过?你的话,我听。但我只是卖你面子,没必要卖别人的面子,太常县想要朝廷给好处,他自己又给过朝廷什么好处?”
她倏然将脸一沉,“你是怪他没有给过你好处吧?难道做官的良心,你都不顾了?”
曹尚真笑着一叹,走到她面前,轻轻伸出手,试图碰触她的面颊,但是在她冷峻的目光面前,那只手也只得尴尬停在半空中。
“别和我讲什么做官的良心,当今世上,你该知道的道理只有八个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她咬着牙根,“原来你是这样的人,今日算我白来,曹大人,请了。”她拱手抱拳,即刻转身要走。
曹尚真懒洋洋地在她身后笑道:“你又急了,每次都不等我把话说完。”
她一顿,回头看他,“若不是正经话,大人就不必说了。”
捧着那杯茶,他慢悠悠地走到她面前,俯下身说:“你看,上次我帮你写了摺子,只不过讨要一个小小的‘报酬’,若是你现在对我说一声,‘曹尚真,我喜欢你。’我就帮太常县这个忙,怎么样?”
丘夜溪脸色倏地刷白,真恨自己为什么要留下来听他说这些废话,不由得咬唇恨声道:
“我就知道你没有半点正经,这种话,我死也不会说的。”
“别忘了我和你说的话,骨气是不能当饭吃的。”他笑得一脸无害,“说这一句话又要不了你的命,你怕什么?难道还怕真的对我动了心?”
她气得转身要走,又再度停住,忽然她转头冷冷地问:“多少银子才肯让你帮忙?”
这次换曹尚真一愣。“怎么,你要出钱帮他们?”
她闷声说:“我从龙城出来,所带银两不多,既然大人不肯讲情,那就只好讲钱,你要多少钱?”
他讶异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喃喃道:“夜溪,你还真让我吃惊,没想到这么快你就学会了官场规矩,只是问价码可不能这么张口就问,这会让我很尴尬的。”
“怎么?你做着贪污的事情,还要讲面子吗?”丘夜溪冷笑,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一千两,够不够?我只有这么多。”
“一千两?”他为难地摸了摸下巴,“的确不算多,不过……”花儿一般绽放的笑容之下,他伸手接过银票,“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帮你这个忙了。”
“何时有答覆?”她盯着他。
“最迟两日内必有结果。”他答得很胸有成竹。
可丘夜溪依然不走,还提出要求说:“你既然收了钱,也答应办事,但空口无凭,我要字据。”
“字据?”曹尚真哑然失笑,“难道,你还想要我亲手写下收受贿银的证据不成?”
“贪官难道便无诚信?”走到桌案旁,看见桌上砚台中的墨已干,她亲自磨墨铺纸,“你若是不写也可以,银票还我。”
曹尚真边叹边笑边摇头,走到她身边,看着她磨墨,感慨道:“夜溪啊夜溪,你以为我会将这一千两银子放在眼里?你就算是即刻要拿走这些钱,我也不会皱皱眉头。”
见她忽然停了手,盯着自己,他又笑了。
“不过我说过,这都是为了给你面子,我不想你在太常县县令那里失信,继而迁怒于我,所以才答应帮你这个忙,你这个人啊,只顾着自己行侠仗义,从来都不替我想想,若是这一纸字据被人捏在手中,我下半辈子的官场仕途,只怕也要前程举了。”
丘夜溪一丢手,将半块墨丢在砚台中,却被他拦住了去路。
他笑吟吟地说:“我没说不写啊。”他一迈步,转到她身后,随即几乎是将她扯到自己怀里,一手绕过她的身体,拿起毛笔,蘸着她刚才研好的那点墨,在旁边一线纸上随意写下一行字——今收到丘夜溪银票一千两,并允太常县一事。
见他真的写下字条,丘夜溪心中大喜,刚要将字条折起来,忽然被他按住手背,这时她才发现他已经贴到了自己后背上,连他口中呼出的淡淡茶香都擦着她的鬓角吹到她脸上。
在边关多年,与男子将士们也整天生活在一起,在她心中,从未觉得和男人相处是多难的事情,练武时,偶尔也会有肌肤接触,她都潇洒自如,毫不在意,但是她怎么也想不到,只是被曹尚真这个文弱书生这样半搂半靠地禁锢在身前,她全身上下就泛起一阵燥热,连心跳都沉重得象是有人在身体里敲起一面巨鼓。
“你……干什么?”她紧张地问,手脚有些冰凉,身前是桌案,身后是他,两侧都被他的手臂挡住,她已经无路可退。
“不做什么,只是后悔……那一千两银子的确不算多。”他可恶的笑声依旧带着茶香,擦着她的后颈和脸颊上的肌肤,所到之处,她的肌肤都变成红色。
“让开,我要走了。”她板起声音,想吓住他。
谁知他却更加胆大,手臂渐渐缩小了环抱的圈子,将她困在方寸之间,连语气里都带着挑逗的邪魅。“夜溪,你到底是怕我,还是讨厌我?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好象总是很紧张的样子,多有趣,我甚至在想,你也许真的会喜欢上我呢。”
“做梦。”她再也听不下去了,侧身想挤开他的圈禁,结果被他一下子按住双肩,那张精致得象画一样的脸就在她的鼻翼前模糊闪动,她不敢呼吸,仿佛只要一呼吸,吸进身体的就都是他的气息。
“夜溪……你,真的很美。”他的声音象梦呓一样,“五年前,我答应母亲的时候,没有想过你会变成一个让我心动的美女……不对,早在十几年前,你就已经让我心动了。当你奋不顾身地跳到水里去救那个小丫环的时候,你就已经刺中我的心了。”
她全身一紧,下一秒只觉得他的唇压住了自己的,那温温软软的触感却象冰山一样压住了她的胸口,让她的呼吸艰难。
他在……做什么?她睁大眼睛瞪着他,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放开了她。
摸着唇角的一丝余温,曹尚真微笑地注视着她。“夜溪,你的唇上一点胭脂都没有,亲起来的味道却是甜甜的,为什么?”
她的眉尖一凝,倏然抬起手,“啪”的一声,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