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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前后脚出了厨房,见按摩师正在用艾条给黎美静做悬灸,便各居一隅坐下静候。
孙菀心里有气,有心要揭黎美静的画皮,便问那按摩师:“她的风湿,不严重吧?”
按摩师实事求是道:“也不怎么严重,最近连着下了几天雨,有些阴潮,很多老人家或多或少都有点风湿痛。”
听他这么说,黎美静忽然哼哼了起来,一双纹得歪歪扭扭的眉紧蹙着哼道:“哎哟,你这位师傅好会说风凉话,不是痛在你身上,你当然不晓得痛字怎么写了!”
说罢,又侧过脸白了眼孙菀:“什么叫不严重吧?你以为就这两天下雨痛一下就完了?你也不去看看咱家那老房子,阴潮得跟地府似的了,我有时候睡到半夜醒过来,都以为自己提前躺棺材里了!实话告诉你吧,我天天都疼得睡不着觉,刀割似的!”
黎美静且说着,自觉委屈无限,眼泪说来就来,一点水光含在眼眶里久久不落,“我也是命苦,一辈子早赶早,夜赶夜,做牛做马,养儿养女,熬干了心血到头来连套像样的房子都住不上。我求的不多啊,就想要套干点、新点、亮堂点的房子,哪怕是个鸽子笼呢?”
耳听她刚要到十万块又要讹房子,孙菀腾地站了起来,气咻咻地就要开口,卓临城眼明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不着痕迹地将她带在自己的怀里,将她轻轻按坐了下去,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冷静。
他笑容和煦地顺着黎美静的话说:“您要实在不想住老屋,我帮您联系买家卖了,回头我和孙菀再添点钱,凑笔款子给您买套大点的电梯房,也不费什么周折的。”
黎美静听说要卖她的旧房子,没再接茬,丧着脸,好像注意力全在浑身的疼痛里去了。
等半个多小时的艾灸做完,卓临城忙带着忍耐良久的孙菀告辞。
黎美静伸了伸胳膊,像想起什么似的说:“等等。我去给你们装点豆角带走。”
孙菀简直忍无可忍,脱口而出:“不要!”
卓临城自然地牵住她的手,对黎美静说:“您别动,我自己去后院拿。”
黎美静平白拿了女婿十万块,着实有些无以为报,在亲自装豆角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很坚决。等到她磨磨蹭蹭装了几斤豆角回来时,孙菀的肝儿都憋疼了。
黎美静看都不看孙菀,讪笑着把那袋豆角递给卓临城:“我种的豆角又肥又甜,和市场上那些不同,孙菀小时候就特别喜欢吃我煮海米豆角。”
孙菀使劲儿挣着被卓临城钳得死死的左手,见不是他的对手,伸出大拇指毫不留情地往食指上掐。
卓临城好像完全不能理解她着急要走的心境,“哦”了一声,笑吟吟地向岳母大人请教:“海米豆角?听着新鲜,怎么做的?”
黎美静很满意这位女婿虚怀若谷的态度,几分自得地说:“这是她姥爷当年的当家菜,其实做起来不难,把豆角斜着切丝炒半熟,把泡好的海米放在炝过葱蒜的油里炸一下,炸出海鲜味儿后,加汤煮豆角就成,一定记得加白糖,去腥提鲜。”
孙菀一边忍受着黎美静的絮叨,一边不屈不挠地挣着,直挣得两人指缝里全是热汗,她终于在黎美静唠叨完的那一瞬抽出手指,当下头也不回地往外去了,中跟鞋铿锵有力地踩出几个字:
没、完、没、了、了、还!
*
孙菀站在卓临城的奥迪边,闷闷踢了轮胎一脚出气,车“滴”了一声,她一惊,抬头见是卓临城出门解了车锁,便黑着脸拉开后车门,二话不说地钻了进去。
卓临城一边跟按摩师聊着什么一边将他往副驾驶上延请,等到他二人上了车,孙菀才听见他们还在讨论黎美静的风湿病。
她不想参与他们的谈话,将头懒懒靠在车窗上,装起睡来。
一路的奔波再加大动过肝火,乍然坐在凉爽舒适的车里,她浑身放松了下来,沉沉倦意席卷而来,她明明很想就此睡了,心底某处又绷着根弦,怎么也不肯在他的车上表现得太大意了。
于是,她保持着眯一会儿觉又睁眼看下四周的状态。她朦朦胧胧的思绪随着他们的交谈时起时伏,慢慢的,那声音高了、远了、再也听不见了。她再想睁开眼睛,眼皮却完全不听使唤,重重耷拉在下眼睑上,饶是如此,她还是隐隐觉得有一道意味复杂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像一根无形的细线,轻轻地绕着自己缠着。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还是清醒的,甚至较之平日里,还要清醒。
孙菀一觉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她半眯着眼睛看向车窗外,只见车子停在一片废墟里。前排的按摩师早已不见了踪影,卓临城靠坐在车头盖上,背对着她,望着夕阳抽着烟。
他不喜欢抽烟,但某些时候也会抽上一支。认识他这么多年来,她只见他吸过几次烟,每每都是轻描淡写地吸几口就丢去地上碾灭,再抽下一支。
她动了动脖子,这才发现脖子上不知道何时套了个u形枕。她拿掉枕头,坐直身子,他恰巧回身拿车盖上的烟,深沉的眼神来不及掩饰,直直撞进她眼底。
片刻后,他打开车门问:“醒了?”
她还带着点刚睡醒的腔调:“这是哪儿?来这里干吗?”
“我也不知道是哪儿,刚送完他,开车路过这儿,就停一会儿。”
孙菀没有接话,开门下车,走进废墟里。
在北京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能找到这么一处长满野草花的残垣断壁,却又未见被命名圆明园,委实是个媳事儿。
孙菀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一片狗尾巴草里仰望西天。夕阳将坠未坠地沉在一片雾霾里,透过城市上空的尘埃看那酡红霞光,仿佛又成了抽象的紫色。远处的城市陷在这样奇妙的光芒里,只露出一点点高楼的尖。疲于在这座城市里奔命,偶尔能站在这种抽身事外的角度看看它,确实别有一番滋味。
两人很有默契地保持着沉默,一并与夕阳对峙,直到暮色四合,孙菀才返身回了车里。
卓临城紧跟着她上了车,发动车子,掉转车头往路面上驶去。
*
车开到家附近时,天已经黑透,卓临城体恤孙菀,提议在外面吃饭,孙菀一贯的悉听尊便,卓临城便就近挑了一家西餐厅。
因周五的关系,这家高端西餐厅竟也门庭若市。服务生彬彬有礼地将他二人往里引,但是眼风里或多或少透露了些对孙菀衣着的疑义。
因满心的不得意,孙菀要了瓶洋酒后,将菜单推给卓临城,她单手抵着额头,闷闷望向楼下的火树银花。
不久,服务生端来头盘——四只对虾,并为孙菀斟好酒。
她看了眼高脚杯里的暖色液体,端起来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过她的咽喉一路往下燃烧。她呛得咳了几声,连带着眼圈开始泛红。
见她伸手去抓酒瓶,卓临城放下刀叉,按住她的手,将去了壳的虾放进她的餐盘里,又为她舀了一碗奶油芦笋汤。
孙菀并不承他的情,生硬地拽过酒瓶,又为自己斟了满满一大杯。
不远处,一位着香槟色长裙的美女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她对面的男士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来。孙菀依然不管不顾地端起酒杯,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在这种诚里,卓临城不便与她起争执,索性不再管她,认真用起餐来。
胃里翻腾的酒精烧得她面色酡红,透亮的眼里闪出些泪光来,她用手背掩住嘴,轻轻抽噎了一下,又要给自己斟酒。
就在这时,一直慢条斯理吃着东西的卓临城忽然停了下来,将刀叉扣在了餐桌上,目光严厉地盯着她。
周遭的气氛骤然冷了下去,仿佛连刀叉匙上柔和的反光都在瞬间化为了刺眼的寒光。
孙菀被吓得颤了一下,憋着一股气含泪瞪着他,下巴微微抽搐着,却不敢再坚持给自己斟酒。对峙了好一阵,一行眼泪终于忍不住从她眼里落了下来。她推开椅子,快步往洗手间的方向跑去,她无视侍应生惊诧的目光,推开门,将自己关了进去,蹲在门边失声恸哭起来。
直哭到精疲力竭,眼眶干涸,她才缓缓靠着门站起来,开门走到洗手台前,鞠一捧清水将脸上的泪痕洗净拭干,神色冷静地往外间走去。
卓临城一个坐在偌大的餐桌前,神色寥落地望着窗外。
她笔直地在餐桌前坐下,见餐盘里的牛排已经被他切成整齐划一的小块,僵僵地拿起叉子,一块块往嘴里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