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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七七八年九月二十九日,正是唐京菊花盛开的季节,翻梵凤萧萧穿城而过,于青天白日下洒下一地金黄。
船舶南去,缓缓驶向那一片奢靡的香甜之中。
深秋已过,寒冬将至,只是在卞唐这个温暖的国度里,秋冬之分却并不是那般明显的。菊花已经败了,一朵朵黑漆漆的抱死在枝头,晚来风急,满地黄花堆积,轻散的遍地打旋。
苏紫又在做梦了,依稀间,双脚仍旧是踏在荒原上,太阳是极致的红,长风从天尽头刮来,呼啦啦的卷起满地的蒿草,一波波的翻滚,像是枯黄的海浪。日暮原野上,少年开心的纵马奔驰,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是她记忆中最初的模样,鲜血浸染的土壤中绽放出红色的火云,在雪白的马蹄下奢靡的摇曳,他笑着说,“阿紫,快跟上来啊!”
然后她就在后面追着跑,阳光炙热的洒满了她的全身,风在耳边激烈的吹过去,前途满是金黄色的希望,就如同她那六年中千百次的幻想一样。
可是就在她马上就要握到他的手的时候,天地刹那间定格苍白,大雪覆盖了一切美好和愿望,爽朗的少年瞬时间成长,一脸冷漠的站在她的面前,身后是无数身穿漆黑战甲的大历兵士,战士们端着冰冷的弓弩,遥遥指向她的背后,她仓皇的回过头去,却只看到大股血花绽放在那人的身上。
悬崖疾坠,她随之在他的怀中落下,努力的想要看清那人的眉眼,却只看见了一片孤寂的戚色,他在她的唇边轻轻一吻,冰冷的嘴角擦过她的鬓发,手掌那般大,那般有力,一点一点的紧紧锢着她,将生的希望一并托付在她的手上。
沙漠奔溃,汨罗远去,他一步一步的背着她走向远方,那一望无际的孤凄悲凉让她心生戚戚,他却笑着说,我要娶你。可是她的心脏好疼,好疼,意识模糊了,视线涣散了,声音也听不见了,她停止呼吸了。
阳光刺眼,她的身体滚烫的冰冷,有人辗转走过腾挪,她的耳边却只剩下那一句话,那仅仅一句话,一直一直,午夜梦回时,在她的脑海中一遍一遍的回放,“如果真的有能让我们抓住彼此的方法,我只希望,你不要再松开我的手。”
“你不要,再松开我的手……”鲜血弥漫了她的双眼,万千山峦在她的眼前崩塌,记忆中生长出荒芜的野草,大地裂开了巨大的缝隙。海水喷涌而出,她孤零零的被人遗弃,站在烈火熊熊的狂野上,看天际的雪崩和东边的海水肆虐涌来,将她整个人埋葬在其中。
她很累,疲惫的无力,她阖上双目,朝着那漆黑冷寂的坟场一点点的沉没下去。
醒来的时候,细雨刚刚停歇,月光钻出云层,将青白的光柔柔的洒在卿蓝殿的寝殿上,秋意阑珊,露水滴在宽阔厚大的梧桐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大殿空旷的冷寂,刹那间,好似这世上的一切都死亡,一切归墟了终极的无。只剩下她自己,她缓缓坐起身子,身体像是刚被泡过一样,除了一身的汗,风吹来,干涩的冷,像是穿透了僵死的去壳,令她空前清晰的察觉到,自己还是活着的。
柔福殿里传来了喧嚣的丝竹声,那是轩辕策在夜宴妃嫔,每天晚上这个时候,都会有盛大的歌舞点缀这座流光华彩的宫廷。
苏紫刚被救回来的时候,整个朝野都是一片激烈的弹劾,文武百官们终日哭谏死谏上吊谏层出不穷,轩辕策瞪着眼睛跟他们吵了十多日终于恼了,在早朝上一脚踹翻了王位,怒声呵斥道,“不做皇帝了,谁爱做谁做。”
百官们被唬的大惊失色,在紫霄宫外跪了整整两天才把这个刚刚登基没几年就已经罢工七八十次的皇帝请上了位。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提苏紫半个字了。
好在轩辕策事后的表现也着实让大家把心放回了肚子里,除了前几日诊病时他格外用心了些,事后就一副甩手大掌柜的模样,又恢复了他风流倜傥沾花惹草的做派。两天一小宴,三天一大宴,言官们总算稍稍松了口气,暗暗道看来这个害人不浅的北漠公主也没多大魅力,皇帝去救她,可能也是像以往一样是心血来潮吧。
轩辕策进来的时候,苏紫没有出声,他以为她仍旧在睡,故意轻手轻脚的做出一副小贼的模样,引的外头的小丫头们一个个掩嘴偷笑,捂着肚子,却不敢笑出声来。
撩开珠帘,一眼就看到坐在榻上的苏紫,轩辕策微微一愣,随即笑眯眯的走进来,提着一只精巧的篮子,献宝般的说道,“有人送了石榴来,想吃吗?”
苏紫没有说话,目光有些恍惚,似乎还没从睡梦中清醒。
轩辕策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仍旧青白消瘦的面孔,眉心轻轻的皱了一下又缓缓放松,他拿出一颗石榴,亲手掰开,露出里面一粒粒殷红的珍珠,他探过头看着苏紫,笑眯眯的送到苏紫的嘴边,张开嘴,做了个吃东西的姿势,说道,“苏苏,张开嘴,像我这样,啊……”
“轩辕策,我的裁了。”
她的声音清淡如水,很平静。轩辕策看着她,很多时候会有这样的幻觉,觉得一切还是三年前,她受伤住在紫霄宫内,什么都没有改变。可是很快他就会发现,其实已经不一样了,她再也不会信心满满的同自己说她的那些理想和抱负,再也不会满怀希望的谈起那个男人,再也不会对未来充满希望和向往,就连那双眼睛,都不再有昔日的华彩了,像是被一层大雾笼罩,一片黯淡的光。
“嗯,快好了。”
“我想走了。”
轩辕策丝毫不奇怪她会说出这句话,他蛮有兴趣的笑着问,“那你想要去哪呢?”
苏紫茫然的摇了摇头,很老实的说,“我还不知道,但是世界这么大,总有我的去处的,我有些不想回北漠,不想去看那些崇敬着我,爱戴着我的子民,我其实,只是想找一片宁静的土地,能够安宁的生活。”
“如果你要寻找净土,和你留在这里有什么区别吗?”
“轩辕策,南陵不会放过我的,你留我在这里,迟早为你招来大祸,我虽是北漠公主,但是北漠毕竟不是强国,北漠拥有的只是地势优点和广阔的人脉外交,而我杀害南陵士兵无数,几次让他们的讨伐无功而返,还间接协助了,他,杀了氏族子弟赵陵,南陵目前和卞唐并无战事,等他们空出手脚来,你会有麻烦的。”
轩辕策没有答话,而是静静的望着她,目光里的那些玩世不恭渐渐褪去,变得平和,变得冷静,变得淡定如水,许久之后,他低声说道,“你为了帝无痕与赵家与东陵为仇,你为了报答帝无痕的救命之恩随他六年为奴在金陵宫里艰难求存,你为了江湖百姓混迹乱世,你为了帝无痕的王位基础几次生死,你为了绿营军和帝无痕几次反目,你为了东陵避世两年,不,消失了两年,你为了黑鹰行会和帝无痕彻底决裂,现在,你还要为了不连累我而远走塞外吗?”
男人的声音低沉清冷,带着几分难掩的疲惫,他静静的说,“苏苏,你这一生,什么时候能为自己想想呢?”
苏紫就那么愣住了,夜风穿堂而过,吹在她的鬓发衣衫上,轩辕策轻轻揽住她的肩,用手压住她的头,就那么很自然的环住她,不带一丝他意。他淡淡的吐了一口气,轻声的说,“苏苏,这个世上,有很多活法的。一世贫瘠也是活,荣华繁盛也是活,碌碌无为也是活,九鼎奢靡也是活,为什么你却总是要为自己选择一个最艰难的活法呢。”
“你这个样子,莫不如寻常市井的百姓,也好过活的如此疲累。”
轩辕策的声音缓缓传来,钻进耳朵里,苏紫靠在他的怀里,思绪都是凝固僵硬的,她想,何尝不是呢?倘若真是寻常市井中的百姓,想必也不会有如此重的孽缘,不会有如此深的羁绊,即便是会有背叛和辜负,有欺骗和离弃,也不会如现在这般撕心裂肺,鲜血淋漓。
月光静静的招进来,洒在他和她的肩膀上,苏紫突然那般累,“可是轩辕策,我用了九年的时间去爬一座山,有人告诉我说那山上有一朵血莲,可是当我费尽力气爬上去的时候,却发现山顶是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山那么高,我九死一生的爬上去,失望过后,又该如何下来呢?”
“苏苏,希望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你不放自己一马,谁也救不了你。”
日子一天天的过下去,寒冬培林,卞唐却没有一丝冬意,苏紫终于还是在卿蓝殿中住下来,虽然无名无分,可是这座宫廷里,从来最不缺的就是无名无分的女子,再加上她以往的赫赫声名和北漠身份,倒也无人敢来招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