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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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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桐巷的苹果树终于不开花了,可也没见结几个果子来。

钱大人回来了,江南运河督造的功劳大半在董明朗身上,钱开钱大人无功亦无过,能挣得一条整命便很是知足常乐,回来继续当他的京兆尹,锅碗瓢盆四只猫见了钱大人比看星宇这个“后娘”更顺眼,是以她交接完毕要回朝桐巷时,连盆盆都带不走。

“真是有奶便是娘。”星宇感叹着四只猫的忘恩负义,却不知道她自己为了躲避吃药窜上树的举动并不会比猫猫们高明多少。

?“下来把药喝了。”李鬼手站在树下扯着嗓子喊。

?“听不见。”星宇在树上没动地方,药没到嘴里,苦味儿先到了舌尖。

?“巧了,宫里送了一堆药来,我瞧着是要把你往急火攻心那上面补。”李鬼手眼望着一堆堆的药材,哭笑不得。“我琢磨个方子来,先把你的耳朵治治。”

?星宇从树上蹦下来,接过药碗一口饮尽,也瞧了瞧山高的赏赐,苦笑道:“咱们陛下呀,就是这样,他永远只看得见你伤在哪儿,看不见你真正疼在哪儿。”

?“咱是靠手艺混饭吃的,你靠的是兵法,我靠的是医术,人家靠的是当皇上,只要把皇上当好了就成了,旁的杂的想得多了,就当不好皇上了,天下无贤主,是黎民之憾。”李鬼手一本正经地分析道。

?星宇也不再钻牛角尖,跟着符合道:“是啊,先皇不也是这样想的吗?不然我师父那样的别扭性子,不靠家国大义又有什么能说得动?”

?“人都别扭,有的人想活得小一点儿,就在方寸之地里争长短,可已经身在漩涡中央,便不得不奋力拼搏,可惜德不配位,只好走了下策,死无全尸,有些人拼命想活得大气一点儿,要出人头地,要扬眉吐气,衣锦还乡,快意舒畅建立在比他困苦低微的人身上,自认为高人一等,别人瞧着风光无限,我却看不出来什么快活。”

?“丧门星,你终于开窍了,终于不在钻那点儿聘礼的死胡同了。”

?“谁让我跟了个心比天大的主子呢?”

?“话说清楚啊,我可不敢做你俩的主子。”

?李鬼手接过药碗儿,往石桌上重重一磕,“为了你老人家喝口药,我跟红俏是从京兆尹衙门找到迎春楼,从迎春楼找到怀王府,溜溜转了一早上,红俏这会儿还在迎春楼骂小六,这声主子您还是受着吧。”

?“你主子我早起去衙门交接公务,完了说去迎春楼歇歇脚,椅子还没坐热,赵琪打发人来说他家老夫人要见我,我能怎么着?”星宇摊着手道。

?“他家老夫人认识你是谁啊,知道你长几个脑袋就敢往家里请?”李鬼手笑道。

?“对外的由头可不就只能找这种不相干的,真说是表姐要见我,我不要名声可以,她现在身为怀王府的王妃,可不能不在乎名声。”星宇从怀里翻出个糖块块丢进嘴里含着。

?“她找你做什么?”

?“取名呗。”

?“哟喂,那他老赵家心可够大的。”李鬼手取笑她道,“你取的可有过人名儿没有,西北那一堆一二三四也就罢了,你倒是照着人家家里的排行来取啊。”

?“你不懂,名字越贱越好养活,你看看我小时候那名字,叫什么,丧门星,没有比这个更晦气的吧,再看看现在的我,几次大难不死,不正是得了名儿的好处?”又转向李鬼手道,“你从用了我的名字,不也是逢凶化吉,后福无穷?”

?李鬼手张张嘴,很想说,要是不被安上这个晦气名字,或许连那些“大难”,“逢凶”,都不会有,但他也只是张张嘴,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实在觉得若不是经历了那些“大难”,他的人生会是那般的了无生趣。

?“那你给那位小世子取的是什么样的名字,说来听听?”李鬼手收了心思,像是很有兴趣的问道。

?“本来要满月酒那天才能说的,不过今日先便宜你听个新鲜,听着啊……”

?正待说时,一只闪着银光的飞镖从门外而来,擦着李鬼手的耳朵根儿朝星宇飞去,星宇扯开李鬼手,自己也忙忙偏身躲过,那只镖带着她肩头的一丝儿布料直直地钉进了身后的石桌。

?李鬼手大惊失色,下意识就想往里屋跑,刚爬起来,被星宇一脚踢开,摔了个狗吃屎。

?“趴着别起来。”星宇厉声喝道,说话间又是一道银镖裹挟着凌厉的劲道飞来,几乎贴着星宇的胸口擦过。

李鬼手对星宇的修为只有大致的了解,一直以来,极少遇上能跟她打个平手的人,而今天这两只来历不明的镖,李鬼手看得出其利害,也看得出星宇躲避其攻势的吃力。

“可知来的是什么人?”李鬼手压低了声音说道,磕着了额角,身上也摔得不轻,却记着星宇的话,便一直维持着被她踢到那处的姿势,不敢乱动。

星宇先是没说话,立在原处好整以暇地等了片刻,定定望着飞镖来的方向,李鬼手微微抬起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一个空荡荡的门廊,却在他看过去的这功夫里,蹦进来一个火红色的身影。

“是红俏。”李鬼手一溜烟爬起来,飞奔过去拉起红俏躲在星宇身后。

“怎么了?”红俏瞟了瞟他二人的神色不对,再看看院中的情形,不由也紧张起来。

“没怎么。”星宇反而放松下来,“一个送信的而已。”

李鬼手这才注意到她手中多了一封信,不知是第一支镖带来的还是第二只镖带来的。

“你别唬我们,飞箭传信咱也是见过的,哪有人送信专往人命门上扎的?”听李鬼手一说,红俏立马就明白过来了,一把抢过星宇手中拆了一半的信纸,两下子摊开来,李鬼手也凑过来,两个人头抵头,越看眉头皱的越紧。

“银三儿逃了,被太师抓去了。”李鬼手复述着信上的内容,一脸担忧。

“你打算如何?”红俏问道,看她沉默,大为光火,提高了声音道:“我找他去。”说罢,提了裙子就要走。

“回来。”星宇忙将人拉回来,“你知道人家门冲哪边开的,两眼一抹黑的上哪儿找去?”

听到这话,红俏忽的冷静下来,从星宇手中挣脱出来,反过来死死抓住她,盯着她的眼睛问道:“你们商量好的是不是?”

“是。”星宇老实地点点头,红俏的指甲陷进她的肉里她也没作声。

“不要我们插手?”红俏又问道。

“不是不要你们插手,这件事上你们能帮上的才是真的有限。”星宇耐心解释着,“眼下丧门星忙着陈叔,白羽姐姐两大病秧子,还加我一个不省心的,怀王府还三日去诊一次脉,哪儿有功夫,你们帮我把这些事儿打理好就是帮我天大的忙了。”

红俏哪里是不知道这些,但还是放心不下,“自家的弟弟是个什么德行,我最清楚,他哪里是个值得托付的,自己到如今还是任性妄为,不知轻重,又加一个你,两棵长歪了的藤非得扭到一处,结的出好果子来?能有什么好下场?”

李鬼手在一旁差点儿笑歪了嘴,星宇白他一眼,苦笑道:“听听,您这话非得是亲生的才说得出来。”又加一句,“您真是我亲随中的亲随。”

“你由她吧,哪一回听过人劝了,要真是个听得进人言的主儿,咱俩也不至于混到这份儿上。”李鬼手半真半假劝着,说完了就进屋自去寻药给自己治伤。

“说你主子句好话会死是不是?”星宇笑骂道,“红俏你进去看看吧,他那个包扎伤口的技术还是打我这儿学的,给自己闷死可怎么好?”

“别败我医名啊,砸了招牌讹你一辈子。”里面传来含糊的恨恨之声,红俏依依看了星宇几眼,像有一万个忧心忡忡盛放在这短短的几眼中要星宇知晓。

星宇当然知道,她拿不准的事儿是现在的自己是否还有这个能力承担起这份沉重。

班长生的说的不错,人的心力总还是有限的,长久的自我消耗之下,剩下的那些,是否还能支撑着她走下去,完成一件件摆在面前的事?

答案还是不知道,她从前从来不信天命,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像是一场仗,在还没打起来之前,没人知道哪一方最后会赢,只能打起来再看,战神偏爱的永远是野兽的灵魂。

星宇看着里面一双天地初开就仿佛已经在一起的剪影,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

十六岁的那个漫长的看不见光的夜晚过后,从井里被救上来之后她便再也没有感受到这种安定。

董慎带着她马不停蹄地奔赴西北,不止为了战事,还为了被柒远道人暗中作梗逼去西北的鬼手神医李桑榆。他能治星宇的伤,而失了一条左手与星宇而言也不算什么,他师父笃信她会咬着牙活下去,像是小时候她从每一场大病中逃出来,就会长大一点。

这样的成长标志便是痊愈之后留在身上不肯消失的一个个的疤痕,种上了身,就像是种子在沃土里生根发芽,拼命地长出一个喜人的势头来,最后还要开花结果。

她痊愈了,又一次重挫了蛮族,朝廷的嘉奖连同祖母的死讯一起传来,父亲回京奔丧,便再也没有回来,风沙中她一个人站了许久许久,随后在酒中妥协。

她便是在那时明白祖母的话,晚晚,你真的从此以后便是孤身在这世间了。

若遇上忘忧山的山神,她刚好醉着的话,也许会拿十六岁的每一个日夜换一晚上的无梦好眠。

她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而现在,她又获得了许多个日子,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没道理连续清醒如此之久,不免生出些做了贼般的心虚。

可是出现了那样一个人,扬言要推翻掉她所有的过往,扬言要对她未知的以后负责,押上的赌注也是他自己未知的未来。

她要去见这个人,也许不问他诺言的真假,但要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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