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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筠稍作乔装,便登上一架不起眼的牛车,低调地行驶襄阳的黑幕里,望着车外稀稀拉拉的行人,于筠轻叹了一口气。
明天就是上元节了,这是早在秦朝就有的节日,到了汉文帝受受到重视,有的说是汉文帝是纪念‘平吕’而设,也有人说上元节是道家始祖李耳的诞辰。不过唐朝显然相信后者。
只因李渊为了提高李氏的正统性和名望,借助百姓对李耳敬畏,以李耳后裔自居,从而让百姓尊崇,让他名正言顺的登上皇帝之位。作为‘孝子贤孙’理应不遗余力庆贺“老祖宗”诞辰,所以每年元日朝会,李渊颁布的第一道政令就是让天下各处在上元节这一天取消宵禁,让百姓能够通宵达旦的玩乐,而在帝都,则是取消宵禁三天。经过李渊如此推广,上元节也成了比除夕还要热闹的节日,尤其是帝都更是成了花灯遍布的不夜城,滚滚人潮,一夜不散。
若在以前,今晚的襄阳就应该热闹起来了,可是街道之上,除了官方挂在树上的花灯之外,几乎没什么人观灯,即便出现几个人,那也是行色匆匆,给人很焦虑之感。
于筠知道这是武川卒祸害帝都的后果;虽说蠢蠢欲动的隋军也有一定关系,但是隋军对帝都的影响其实并不大,因为百姓饱经战乱,早已学会苦中作乐,每到官方主办的节日盛会之时,他们都会借喜庆的气氛放松一下绷紧的心弦,享受一下昙花一现似的虚假盛世。
如今的襄阳被武川卒弄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堂堂一个朝廷从三品高官晚上出门都要乔装一番,百姓又哪敢出来?
念及于此,于筠为之长叹。
行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的时间,牛车停下了,乔装成车夫的侍卫下了车,恭敬地轻声说道:“家主,潇湘馆到了。”
“知道了!”
于筠下了车,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座雅致的阁楼,准确来说,是几座用长廊相连的阁楼,潇湘馆的花树上挂满了花灯,路边梅花开得正旺,花瓣零星落在幽篁曲径上,满阶都是梅雪寒香。
“开得起此等秦楼楚馆者,必是来头不小的人。”于筠惊叹不已,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出这里种植的都是一些名贵树种,就连门窗回廊上的纱帐、侍立的仆童侍女,也不是一般富贵人家配得起的,他打量了几眼,迈入了深深庭院。
一名容貌清秀的侍女上前,翩然施行,脆声询问:“使君是听曲还是寻人?”
“我与文怀公子有约,他在何处?”文怀自然是独孤怀恩的化名,虽说他是浪荡不羁的人,出入青楼更是常有的事,但父亲死去才几天,纵然他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以本名约人至此,否则非被口水淹死不可。
“请使君跟奴婢来。”侍女在前方带路。
于筠徐徐跟上。
一路上,他碰到了好几个长相秀美的女子,她们薄施粉黛、清新动人,给人沉静端庄的感觉,没有一般青楼女子的荡冶气息,倒像是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一般。
于筠早听就说潇湘馆大名,过去他还不太相信,始终以为青楼就是一个买卖皮肉的地方,能高洁到哪里去?可是亲眼目睹后,他真就信了。能让满城达官贵人赞誉,又有如是之多的美貌端庄女子,此馆主人定然来历不凡,若非手腕出众,且有大靠山,如何守得住日进斗金的潇湘馆?
他听说潇湘馆的主人是个女子,因为王世充和李密征伐不休,所以避祸襄阳,和已故的杨素、杨玄感父子似乎有一定关系,她财力雄厚,本人又长袖善舞,所以很快就在襄阳站稳了脚跟。潇湘馆以琴棋书画等文雅之事闻名,从不操持皮肉生意,宛然是诸多青楼中的一股清流,恰巧又合达官贵人们的品性,这里的女子人数不多,只有五十多个,她们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无一不全,潇湘馆诸女以琴、棋、书、画‘四君子’为最,诸多富家公子以见到她们为荣,当作自我吹捧的资本。所以即便潇湘馆靡费巨大,仍然受到达官贵人追捧。
不过潇湘馆每七天关闭两天,每天经营的时间不会超过子时,这古怪的行径大违经商之道,但偏偏有很多人眼巴巴等着豪掷千金。
于筠跟着侍女转过了几条曲径长廊,来到了一座种植很多梅树的庭院,侍女在一个暖阁之前停下,说道:“使君,文怀公子就在里面,您请。”
于筠脱了脚下履,推门而入,饶是于筠身为于家家氏,见多识广,但是到了里面也是乍舌不已。
地上铺着一层厚厚毛毯,看花纹似是西域之物,衬托着雕花窗棂和紫檀木桌椅,使这小楼色调和谐,华美的围屏和烧得正旺的大铜火盆,都在增添了温馨气息。
帘幕之后忽然传来一阵爽朗大笑,听其声,正是独孤怀恩。
于筠绕过帘幕,在独孤怀恩面前坐了下去,“你找的地方,让我跑了大半个襄阳城呐。”
听着熟悉的声音,那斜躺榻上观看舞乐的中年男子坐正了身子,狂放的笑着说道:“你真要感谢我,如果不是我约你至此,你觉得你自己敢来吗?”
“不敢!”于筠闻言苦笑,独孤氏的女子几乎如出一辙,和不问丈夫之事、埋首后院的关东五姓女不同,她们会主动参与到丈夫的事业中去,想尽办法提升丈夫的地位,可以和丈夫同甘苦共患难、生死相随,提刀子上战场砍人也敢干,而到了家里,她们会变成枕边的温柔妻子、持家有道的女主人,但独孤家的女儿在女色方面对丈夫管得很严,一旦触及这条底线,个个都会变成母老虎。杨坚堂堂一个皇帝,被独孤皇后搞得离家出走,若非文武重臣苦苦相劝,都出家当和尚去了。这也许是血统的问题,也可能是军武关陇、诗书关东不同家风家教的体现。
于筠随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嗅了嗅酒香,一饮而尽,说道:“你找我来这里干嘛?”
独孤怀恩挥挥手让舞女们退下,低声说道:“我找你来是希望你跟我造反。”
独孤怀恩说得很直白,一下就切入了主题。
于筠一口酒喷出来,手忙脚乱的擦去衣服上的酒渍,而后瞪着独孤怀恩,怒道:“你故意让我出丑的是吧?”
“我决定反唐,真没骗你。”独孤怀恩强调道。
于筠瞪了他好一会儿,见他不像假装,沉声道:“是你个人的意思?”
“我一个人搞得起来吗?”独孤怀恩虽然没有回答,但实际上已经表明这是独孤氏的意思。
“给我一个理由,不,是给我一个解释。”
“随着军队的扩大,皇帝什么都缺,他需要钱粮养军、需要土地奖励军功、需要人口扩充军队。皇帝需要的在哪里?就在我们关陇贵族的手中,只要把我们尽数斩杀,他将获得不计其数的钱粮土地来补充军队、扩充兵源、高薪养士……皇帝是个不会满足的人,灭佛崇道让他尝到了甜头,对我们下手的时间已经不远了。纵使我们不愿意与他为敌,他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们,我们不能眼睁睁的等死。”
独孤怀恩句句肺腑之言,于筠一眼就能看出他的真诚,这确实是一句假话都没有,但他没有急着表态,而是问道:“你觉得可能吗?”
“当然可能了。”独孤怀恩冷哼道:“这个人善于伪装,总是把自己装得很仁慈,但实际上阴险毒辣、薄情寡恩。为了稳定他的帝位,连儿子都利用起来,为了控制儿子们对兵权的指染,体现自己在军中的独一无二的地位,对着地图部署了一番,要求前方大将每一步都要遵从。兵圣孙武在千多年前就提到‘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指出战场瞬息万变,要根据敌情变化,不拘一格的采取相应对策,他也是以军功一步步做到太原留守位置的人,本身就是一个知兵之人,为何不改?根源就在他担心自己失去对军队的控制,兵权是他的逆鳞,谁动谁死,哪怕他的几个儿子也不例外。”
“每次战败都来盘剥我们,以前我们没得选,才任由他一刀刀割肉放血,如果看到一丝希望也就罢了,关键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为了家族的未来,大家派人去洛阳又有什么错?可这又让他疑神疑鬼了起来,杀光我们这些人,他睡得安稳了、钱粮也有了,又可以折腾出一支大军去送死。”
从独孤怀恩的话语之中,于筠明白了问题的根本在于‘世家门阀派人去洛阳的举动触怒了皇帝’,至于别的理由,都不过是为这个核心点做铺垫而已。
他这个内弟看似刚毅耿直,实际城府莫测、狡猾如狐。这一点,从刻意模糊淡化独孤家族所扮演的角色就能看得出来,如果是以家族的名义造反还好,如果他只是自己一个人在搞,自己却搭上一族,吃亏可就大了。
于筠知道独孤怀恩一定还有更多的图谋,就是不知道他的具体打算是什么,他不想被卷进去,更不愿意被独孤怀恩当枪使,于是说道:“你是认真的?这一不小心,搭上的可不只是你一个人,而是整个独孤氏。”
“我冒险未必会死,但如果不去冒险就是必死无疑。”独孤怀恩目光沉沉的看了于筠一眼,举起酒壶再给他斟满了,继续说道:“皇帝现在要走的路,和杨侗一模一样,就是打土豪分田地,让百姓有田有地心不慌,一旦真的动上手来,先倒下的就是我们这些前去驿馆拜访房玄龄的家族。”
于筠沉思了一会儿,又问题:“你应该不止找我一个人吧?还有谁,可以说来听一听吗?”
“独孤派的家主,我几乎一个不少,全都找了。”
“收效如何?”
“所获寥寥,他们还对这个垂暮王朝抱有希望呢。”
于筠淡然一笑:“这说明你是行不通的?我劝你还是别插手隋唐纷争了,这样你会死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独孤怀恩‘咝’的笑了出来,摇头道:“俊杰?我只看到一群苟延残喘的待宰羔羊,姐夫不会也是这样的人吧?”
“我和隋唐两朝都没关系,我不敢拿全族性命去冒险!”
“那姐夫为何调集人马在房陵庄园之中。”独孤怀恩貌似无心的说道。
于筠说道:“为了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免得襄阳城破,家人在战乱之中走丢失散。”
独孤怀恩连眼皮也不抬的说道:“自保用得上两千多名甲士,三百多套重甲和两百多架强弩吗?”
于筠像一头被惊吓豹子,煞气悄然弥漫,两道锐利目光凝注在独孤怀恩的身上,沉声问道:“那庄园是我新近购买的,家中所有人都不知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如何知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他知道了你该怎么办?”
“你威胁我?”于筠额上的青筋暴跳。
独孤怀恩笑了笑,诚恳的说道:“姐夫不紧张,和你一样做的人有很多,你还算是谨慎的了,有的人都把私军拉到襄阳城里来了。这实际不是什么秘密,如果姐夫有心,只须动用京兆尹的人脉,一查就能查得出来。我知道,大家都是为自己所准备的退路,但还是那句话,皇帝不会这么想,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他绝不允许城中有一支不受自己掌控的军队存在,这些人要是聪明一点的话,趁早解散,若不然,必将遭到狂风暴雨一般的清洗。武川司的力量可不只有表面这些为非作歹的暴徒。”
于筠的眉头皱了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父亲死在皇帝之手,你说我怎么不知道?”独孤怀恩眼神如同鹰隼一般,迸发出了浓浓的仇恨之色。
“啊?”于筠惊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克制住了心中的震惊,急问道:“你有证据吗?”
“我也不瞒你了……”独孤怀恩深吸一口气,道:“我奉父亲之命,亲自和隋军细作联系。三天前,他们告诉我,说是武川司只是李渊的一个幌子,真正的致命毒匕是受李渊亲自掌控的一个刺客机构,它的名字叫‘只眼’,就是他们刺杀了父亲。事后,李渊下了灭口令,出手的三个人,只有一人被隋军细作救走。”
“会不会是隋军挑拨离间?”
“父亲在世之日,就对我和家放说过,李渊有这样一支刺客机构,留守太原隋朝忠臣就是被李渊一一刺杀的。其实,父亲的结案陈词疑点重重,只要有心即可知道有人故意嫁祸李密,而认可刑部说法的各种舆情也是有人在背后指引,至于那些表示怀疑的人,则在武川卒严刑烤打之下纷纷闭嘴,这表面上是武川司用粗鲁的手段维护整治舆情,实则是不想让他人继续调查、继续怀疑。你也知道武川司是李渊的忠犬,没有主人的命令,是不会这么做的。信不信就在你自己了。”
独孤怀恩这些话仿佛是解开了于筠所有疑惑的钥匙一般,一切疑惑全都迎刃而解。
难怪刑部匆匆结案,难怪皇帝接受和了荒谬的结论,原来皇帝就是真凶,之所以答应给独孤整国公之礼安葬,无非是弥补良心上的那一点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