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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没有请仆佣,自己又常年忙于公务,家里的事都交由妻子一人打理,妻子很贤惠,把个小院落里里外外都收拾的干干净净,或也该说,他娶了一个很爱惜他和她家的女人。整座院落清幽简约,没有半点王侯显爵家的富贵奢华,朝野间杀官除佞的跋扈之外,左丘暗其实很懂得韬光养晦。
院门上的朱漆已有些斑驳脱落,这朱漆还是初成婚刚搬入这小院时,为示新婚燕尔的喜庆才漆的大红朱色,一眨眼十几年过去,当日红艳如火的朱漆也经不住岁月的磨砺,陈旧为一扇暗红斑驳。
左丘暗伸出手,剥落了几片旧漆,妻子已跟他提起过好几次,让他去找漆匠来重新漆一遍大门,可自己能记住朝中每一名贪官贪腐的银钱数,却总记不起这些家长里短。左丘暗笑了笑,推门而入。
一进门,先闻到的就是一阵小米粥的香味,才是清晨时分,儿子想必正在卧房里酣睡,随之入鼻的还有股悠香的肉糜味儿,闻味儿便知,是两条街外范家酱肉坊的酱肉脯,城外一夜恶战,妻子还如往常一般,先炖上一锅清甜的小米粥,再一早出门买回一碟咸而鲜嫩的酱肉,配成一份他每日清晨最爱吃的早点,然后在桌边坐下,一脸微笑的看着丈夫香甜的吃喝。
他是满朝官吏闻名丧胆的跋扈侯,大家总以为他的一生都是在黑暗中嗜血嗜杀,其实每日清晨,他都和无数大汉男子一样,在妻子的温情中享用着生活中的美好。
战后归家,闻到这悠悠饭香,左丘暗心头立时浮起的便是股暖意,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得上家的温暖?只可惜平日里太少能静下心来体会这洋洋暖意。
左丘暗走到灶房外,正看见妻子在灶台前忙碌,锅里熬着热气腾腾的粥,妻子有点心不在焉,揭锅盖时不小心被烫了一下手,赶紧缩回手,捏住了耳垂。
左丘暗无声的一笑,已是夫妻十几年了,可在他眼里,妻子依然是初识时那个娇羞柔美的小宫女。
这些年来,妻子时辰会带着点得意的说,能从那个深宫中的小宫女殷眉儿成为他跋扈侯的妻子左丘氏,是她这一生最大的福气,也实在是该庆幸,当日左丘暗为躲那些官员们请来的媒婆,随意在宫中挑选宫女时,正巧轮到自己为他送饭,每次说到这事儿,妻子还会笑着说,她或许还该去向那些逼得丈夫不厌其烦的媒婆们好好道声谢。
其实,妻子一直不知道,自己当年并不是真个被媒婆逼到了胡乱娶妻,他又是无声的一笑,向灶房内走去。
“我回来了。”左丘暗轻轻说道,换来的是妻子惊喜的回头,“你回来了?”
妻子几步就扑到了左丘暗怀里,揽住他的腰,仔细的打量着丈夫。这个温馨的举动让左丘暗立时想起了昨夜遥遥看见的那一幕,那是大汉最尊贵的一对夫妻,妻子为了救她的丈夫,以一个凄美的环绕相拥为丈夫挡住了剧毒的弩箭。
一样的相拥入怀,还有那一瞬息,相隔虽远,左丘暗也看到了皇后脸上的笑颜,弩箭入体,本该是剧痛刺骨,可皇后在那一瞬的笑颜却是如此欣然,原来爱到了深处,在那一刻,大汉皇后枫临雨竟是如此满足于这样的以身相代…
望着妻子此时同样欣然的笑颜,仿佛重合了那个惊心动魄的画面,左丘暗心里一痛,不敢再多作浮想,在妻子肩上轻轻一拍。
妻子还在他怀里细细低语:“我刚才去范家酱肉坊时正好遇见户部叶侍郎,他匆匆过来,向我说了几句昨夜城外的大战,又说你已无恙归来,然我安心勿忧,就说了这几句,他又匆匆离去,说是陛下有旨,命他从此刻起贴身跟随皇侄嬴继,陛下怎会突然多出个侄子来?”
“原来是叶重告诉你的。”左丘暗在淡淡一笑间回避了妻子关于皇侄的问话,他没有看错人,当年在处刑那名贪墨赈灾钱粮的户部侍郎满门时,百官惊慑,只有这叶重敢挺身而出,向他朗朗直言,从那个时候起,他就知道此人心正胆直,正是厉帝新朝所需的清流人才,他没有看错叶重,陛下也没有看错,所以今日回城,陛下立刻就选了叶重做为皇侄嬴继的亲信,陛下的帝心,一向远胜于己。
而这叶重也不愧是陛下和他都看重的人才,此人于公于私都是值得往来的君子之交,那件事后,满朝文武都对他避之不及,惟独被他派去赈灾的叶重,看出了他左丘暗以霹雳手段振清寰宇的良弼之心,竟成了他朝野间的唯一知己。
想到此,左丘暗目光一黯,其实朝野之间,他一直还有另两位素不往来,却彼此相交在心的知己,那就是军王智侯。
妻子的笑颜立刻化为关注:“你的面色怎么了,受伤了么?”
左丘暗一笑:“我没事,只是有点饿了。”
“那你先去厅堂歇着,我这就给你端早点来。”妻子娇呼一声,忙松开手,转身去灶台前盛粥。
左丘暗缓步退出灶房,心里忽有些好笑,妻子就是这样一个以夫为天的女人,城外一夜惊天变故,可只要自己平安归来,妻子就已心满意足。
他先走到儿子的卧房外,把门轻推开一线,六岁的儿子果然还在床上呼呼大睡,圆圆的小脸蛋红扑扑的可爱,细细的呼噜声入耳便是一阵温馨,左丘暗很想进去,捏一捏儿子的脸蛋,但迟疑了片刻,他还是轻轻的走回了厅堂,在桌前坐下。
妻子很快就端着食盘出来,她对城外的变故果然未放在心上,只要丈夫回来,家里就有了顶梁的天。当然,妻子会如此宽心还有一个原因是左丘暗乃至厉帝都不曾想到的,那就是厉帝的积威所在,厉帝登基十八年来,对草原用兵屡战屡胜,大汉百姓对草原人早不若以往般畏如虎狼,城外虽有战事,但厉帝回城,长安城在,国都之后还有万里山河为继,所以长安百姓就算知晓城外有羌族来犯,也不会担心真有异族能攻入这雄城长安。
妻子先舀了碗粥,又把一碟酱肉脯放在丈夫面前,然后在左丘暗面前坐下,笑盈盈的看着丈夫。
“一起吃吧,今日我可以晚些再进宫。”左丘暗拉过食盘,为妻子舀了一碗粥,“来,趁热一起吃吧,这些年真是委屈你了,每日一早都要待我吃完,送我出门,你自己才开始吃。”
“伺候丈夫本就是妻子之德么。”听说丈夫今日可以晚些进宫面圣,妻子更不把城外战事放在心里,虽听叶重说起这一仗汉军损兵折将,外有九丈雄城屏障,内有丈夫无恙,她又怎舍得让些似乎遥远的琐碎来打扰这难得的清晨宁静?
“昨晚你一夜未归,宝儿吵着不肯睡,我只好讲故事哄他。”妻子嘴里说着话,手里还不忘夹几片酱肉放到左丘暗的粥碗里,“这儿子像你,生就一副好记性,那些评书里的小故事早听得烂熟,我没法,只好给他讲了些你监国时抓贪官污吏的事情,谁知宝儿越听越开心,嚷着说长大了也要像他阿爹一样做个抓贪官惩污吏的好官…”
“好官?”听到儿子嘴里的夸赞,每一个当父亲的都会格外愉悦,但左丘暗在舒心的一笑后却摇了摇头,“儿子眼里我是好官,天下人眼里我却只是个酷吏,等宝儿长大,别让入官场,还是做个闲散田园的小百姓安逸一生为好。”
“人人都望子成龙,哪有你这样当爹的,自己做了王侯,居然让儿子去当个农民?”妻子笑嗔着在丈夫手上推了一把,慢慢舀了口粥喝,忽然压低声音问:“听说燹翮那个混蛋死了?”她的声音里有着压抑不住的喜气,毕竟是女人,而且还是他左丘暗的女人,军王燹翮虽是大汉朝的栋梁英杰,可在她眼里,那燹翮就是一个天杀的几次毒打过她丈夫的武夫,一想到丈夫那几次满身鲜血的可怕样子,她就好一阵心疼。
“是啊,军王的将星已然陨落了。”左丘暗脸上并没有如妻子预期的喜色,反之而起的确实一抹怅然凭惜,“眉儿,军王虽去,但以后不论是在儿子还是外人面前,都不要谤言他。”
“为什么?”妻子一脸不解:“这厮抽断过你一根肋骨,直到现在,每逢阴雨天,你伤处都会生疼…”
“你不懂。”左丘暗语气一沉,打断了妻子的话,但看见妻子眼里的委屈,他心里一软,重又放缓了语调,柔声道:“眉儿,有些事也到了该让你知道的时候了,所以今日我要告诉你两个秘密,第一,军王燹翮在朝野间与我为敌为仇,甚至几次在众官面前伤我,其实都是在帮我,军王燹翮,智侯明月,这两人于我,就如叶重于我一样。”
“什么?”殷眉儿显然无法相信丈夫口中的这个秘密,惊得连手里的粥勺都掉在了桌上,“那智侯也罢了,虽从不与你往来,但每次上下朝与你遇见,总还会向你点头招呼,可那…那燹翮明明与你结仇,怎会是在帮你?”
“燹翮伤我,乃是为了替满朝文武消气。我毕竟是个杀人盈朝的酷吏,世人口中,都道我这跋扈王侯是用无数破家灭门的鲜血染出,这比喻其实一点不假,世人眼中,我背后有皇上撑腰,麾下又有三千皇廷卫为爪牙,满朝文武虽恨我憎我,却奈何不得我分毫,但世人怎知,满朝文武皆视我为敌,置我于风口浪尖之上,明枪暗箭之前…”
说到这儿,左丘暗伸出手,把妻子的柔荑握在掌中慢慢摩挲,“我在朝野间的敌人实在是太多了,尤其我又因破家灭门得到了跋扈侯这一爵位,妒我者满朝,恨我者遍天下,被皇上选出,成为他掌中肃清吏治,杀官锄佞的这柄利刃,是我生平所愿,也可为之九死无悔,可我毕竟是个有妻有儿有家室的男人,虽有皇上信重,皇廷卫为羽翼,亦难保不失,即使我能自保,可你和宝儿的安危…”
左丘暗苦笑了一下,“官场上的风波险恶,丝毫不逊于战场上的金戈铁马,暗地里的诡谲阴谋,也是防不胜防,所以我在外执法严苛,但我一直担心你和宝儿会受我牵连,所幸,军王和智侯看出了我的隐忧…”
殷眉儿越听越奇:“你是说,军王伤你一事是早和你议定的?”
“这等事又怎能事先商议?莫说是当日他伤我之前,就是在这十几年里,我们也没有在人前有过只言片语的商议。不过皇上当年命我监国前曾在私下告知我,军王智侯二人这一文一武虽惊才艳绝,但都不适合成为他肃清朝野的那柄利刃,所以只能由我,也必须有我来做这恶人,欲迎盛世,又岂能不剜去旧日的腐肉烂疮?皇上的用心,军王和智侯不但知晓也深深认同,而我因此给自身引来的处境之险,别人不知,军王和智侯二人又怎会看不出来?所以他二人当年凯旋回京后,便开始在暗中思量该如何为我化解危局,智侯除理政外不问俗世,就是在向百官表明态度,不会干涩我之所为,有他这一不闻不问,就可按住朝中一些清流新晋对我的憎恶,而军王表面上在朝中大肆结交百官,呼朋唤友之余也是在暗中打探究竟有多少官员仇视于我,可笑那些暗中挑拨之辈,故意在酒席上向军王说起我破家灭门的恶事,可这些人也太小觑了军王,若他真是个能被宵小言语挑拨之人,又怎能在草原上立下汗马功劳?当日军王故意赴宴,就是为了找个由头,借与宴官员的眼与口来告诉世人,他军王要与我跋扈侯为敌。”
想起当年的事,左丘暗一笑,“那一日,军王气势汹汹的冲入廷卫府,在动手之前曾向我使了个眼色,就是这一个眼色让我知道,他俩决心要在暗流中助我一臂之力,军王大闹廷卫所,为的就是以此来消解百官对我的怨毒,我这跋扈侯每次被伤后的忍气吞声,无非是演给百官看的一场苦肉计,而军王这么做也是要让那些暗中想要加害于我的官员知道,既然有了他军王视我为仇,那他们不妨暂作那壁上观,等着他来收拾我,可这一等,换来的就是我十几年的安然无事。”